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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可安

今天刚回了趟村里,妈妈开着车在路上说,她才是住在天子脚下的正统血脉。是了,她姓刘,她住在汉长安城里。

我的童年记忆基本上都是在舅爷家度过的。南徐村,西安城北的一个小村子,属于汉长安城遗址。妈妈说,她小时候太爷教过她,这里叫“汉城”。

在我的记忆里,汉城是什么?

是234路中巴车驶过的连成片的玉米地,是那个叫“未央宫”的土坡,是村头埋着太爷太太的坟包,是院门口花圃里种着的一株薄荷,是掉在我肩膀上的那条青虫……

是我的根。

1.

汉城有我儿时最亲密的伙伴。

村里的孩子多,小时候村里的大人都叫我“城里娃”。我很反感他们这种语气,听起来阴声怪调让人不舒服,所以每次回到村里就只去找伙伴们,自动屏蔽一切大人的寒暄。

我最初的“朋友圈”里,最大的叫薇薇姐,孩子王是乔姐,妮妮,对门的小黑,薇薇姐的弟弟肖肖都比我大。跟着他们总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。

他们教我玩“三个字”,带我溜进学校玩滑滑梯,带我下地偷玉米,跟我一起倒卖花露水勾兑的香水换辣条吃,知道我怕狗就抱着狗追着我满村跑,拿沙子做蛋糕……诸如此类。现在想想,回了城以后我能变成孩子王,跟在这里学到的这些技能有分不开的关系。

这些人里和我最亲的是乔姐。

乔姐看上去很壮实,对我极是照顾。我但凡回村有时连自己家都不回就先找乔姐。逢到乔姐不在便蔫了头,一天郁郁寡欢。

我小时候最最喜欢的是乔姐家院子里那个秋千,乔姐爷爷做的。两根木桩子深插在地里,粗长的铁链拴着一块木板,就立在花圃旁边。荡秋千的方法很多,我最中意的玩法是站在木板上。乔姐知道我对这秋千爱得狠,每次我到了她就吆喝开别的孩子让给我玩。我抓紧链子踏上木板,身子微微后仰屈膝,再使劲一蹬,仿佛就能乘着风。荡到后面屈膝,荡到前面蹬直,一次次越来越高,风越来越热烈地回抱我,我越来越畅快,有时候我甚至会想,如果我再使点劲,能不能荡个大回环呢?

忘了从什么时候起,回村时不再去找乔姐,村里的伙伴们也逐渐消失了。

后来断断续续从妈妈那捕捉到只言片语的消息,小黑总在村里闲晃悠,薇薇姐嫁了人,别人再无音信。我好几年前倒是见过一次乔姐一次,她先惊讶地叫了我的乳名,说我都长这么大了,我回头看向她,根本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我的乔姐画上等号。

是了,再怎么也画不了等号。乔姐还是她,却不是我的乔姐。我的伙伴们也没有消失,只是长大了而已。

其实我也是。

2.

村里最让城里人羡慕的应该是每家每户都有的院子吧。

舅爷家的老院,地面的砖上长满了青苔。一进门有一个小花圃,唯一能让我记得的是种着一株低矮的薄荷。花圃旁边有个水龙头,旁边是一个盛清水的褐色水缸,搭着木板,上面放着一个瓢。那缸左边之前搭过一阵兔子棚,现在还记得兔子有一次被放了出来我吓得满院乱窜,后来也不知道那些肥兔子怎么样了。往里走是两排瓦房,左边是厨房,挡门的是一扇大竹帘,一放下就啪啪响,里面有两口大锅,需要拉风箱的那种。右边是几间小屋子,一个屋子里放着老式冰箱,一个屋子里是舅舅开的家庭小印刷作坊,里面纸的香气常让我挪不开脚。最里头就是正屋,需要上三个台阶,旁边有棵柿子树。屋子有三层,第一层正厅,舅爷舅奶还有太爷太太住,第二层舅舅一家住,第三层专门用来晒麦子。

小时候在这里睡一晚上,第二天身上最多有31个蚊子包,妈妈亲自数的。但这个老院是我记忆里最亲切的所在。每天早上叫醒我的是舅爷洒扫院子的声音还有独特的鸟鸣,舅舅洗干净一片薄荷叶子给我泡水,我坐在板凳上舅奶给我梳头,感慨我头发“黑丢丢地黑”……春天被哥哥招来的马蜂叮上一路哭嚎着到麦地里找施肥的舅奶告状,夏天跟舅舅在三楼拖着木耙子晒麦子,秋天的夜里坐在院子里掰苞谷粒,欣赏满天繁星还要提防墙上的壁虎,冬天在厨房的屋檐下堆雪人摘冰溜子抱着太爷的拐棍傻笑……

也是在这个院子,太爷不在的时候我四岁,戴着红孝布吃着院子里摆的酒席,跪在正堂里吸溜吸溜地哭。失明的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拉着我的手问我:“我娃冷不冷?”……

同样忘了是那一年,总之赶着那年村里修路,老院也变了。花圃不见了,水缸不见了,两边的瓦房不见了,台阶不见了。地面变成了水泥,只给柿子树留了个一平方的土地让它喘息,在霸占水缸地方的新平房前面辟出可怜的一块地,供舅奶种些葱。

新院不丑,但永远比不上老院,无论它贴了多少漂亮的瓷砖,也换不回叮我的马蜂,我的满天星辰,我的爬山虎,我屋檐下的冰溜子,我的矮薄荷。更何况,它闷死了我的一地会让我滑倒的青苔。

老院他,早就,不在了啊!

3.

老院不在了,老村也不在了。

至少我不能和小时候一样,轻松地看到村口太爷的坟包然后喊一声“我回来了”。或者和小时候一样,在新建的水塔下揣着一根火腿肠,看乔姐指挥白蛋拿铁锨挖出土坑烤偷来的玉米。

围墙挡住了坟包,新塔上“南徐水塔”四个字早已消失,谁都没有力气拿铁锨挖开水泥地了。

我回这里再也不用坐拥挤的234路,理所当然再看不到只有在234路上才能看到的苍翠麦田。那个叫未央宫的土包,被一块块木板搭成了遗址广场,哪里还有土包的影子?

汉城也已不是我的汉城了。

太爷也好,老院也好,老村也好,老汉城也好,他们都和我一样,只是敌不过岁月罢了。

遗憾的是,我比他们年轻,所以我长大了,他们比我年长,所以他们不在了。

我用比不上儿时清明的眼,看着他们悄悄地走,走得很慢很慢,也走得很快很快。慢得好像一切都在,快的好像一切都随风消散。我不舍,却也无力挽留。

这里叫汉长安城,的确是汉代的长安城。那个叫“未央宫”的土坡,的确伫立过未央宫。未央,未央,多好听的名字,轻轻动唇,就能唤出这两个温柔的字眼,亲切如乳名。后来未央宫焚成灰烬,后来董卓挟了汉献帝,后来三国归了晋,后来杨玉环魂断在马嵬,后来我生长在汉城。

这里埋着我的太爷太太,我的老院,我的老村,我的老汉城,我的大汉,埋着一世英魂。他们都守候着汉城,等着他成长并且死去。

4.

村里唯一没变的,就是那棵题着“唐代古槐”的老树了,是“重点保护古树”。这样很好,因为老汉城真的要完完全全地,入土为安了。这棵被保护的槐树,应该能长久地留着,记住我的太爷,我的老村,我的老汉城。

最后变成记住这里一切的墓志铭。

汉长安,今可安?

魂长安,永世安。

长安,长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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