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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的红花

元狩五年二月十三日。

“铛”的一声,一柄长枪从我的手中缓缓滑落,鲜血喷涌而出,往事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,一幕幕皆是如此清晰。

我本是西南一带的隐士。

春天,浓密的春草静静地汲取着清幽的涧水,小溪穿过山洞,淌向远方,像一道银光,从悬崖边倾泻而下。洞口长着一簇簇的绿蔓,像是一道天然的碧绿门帘,从数十尺的悬挂着石柱的洞顶垂下,把整个树林与外界隔绝起来。阳光透过树林,形成一条明亮的光带,映在地上,留下了零星的斑驳的光点。几只黄鹂在树上欢乐的歌颂着明媚的春色。树上盛开着朵朵桃花,落在溪水中,你笑着将其命名为桃花溪。我们一家人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中过着闲云野鹤般惬意的生活。

料峭的春寒中,我和你每天都划着船,一路谈笑去白鹭洲采集荇菜。我总是坐在岸边,用含情默默的目光静静地望着你,体会着诗经中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”所构建的意境。你还笑嘻嘻的对我说你想要我才下初春二月绽放的第一朵花送给你。天高气爽的秋日里,你喜欢在桃花溪边用皂荚洗衣服,捧起一抹皂荚泡沫,往我脸上涂去……

我们一直过着这种平静的生活,直到二十五年前,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。

南越王帐下有位将军,名叫马襄。汉廷欲征匈奴,召他回京,途经南原,见一银波飞天而下,成了一个椭圆的大池子,很深,池水有些发绿。池面漂着一些花瓣,随着银龙上下翻腾,有的向河的下游荡去。悠扬婉转的笛声,从耳边飘过,像是一股清醒的茶香,令人精神焕发。马襄一怔,随即拍掌大笑,自以为找到了世外高人,心中一阵窃喜。大军休整之时,马襄手援树枝,脚踏棱石,一步一挪,攀上绝壁,进入山洞,拨开蔓帘,顿时目瞪口呆。

曲终之时,我收起竹笛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洞口微光处,早已静待多时了。我见他气宇轩昂、谈吐不凡,自知其胸中有丘壑,召其入内一坐,其间闻得匈奴种种恶行、斑斑劣迹,痛彻心扉,怒发上冲冠,遂毅然从军。

风萧萧兮易水寒,不破匈奴兮终不还!

我辞别了你,从此踏上了漫漫征途,也是从此刻起,你就杳无音讯了……那时我二十二岁,正当年轻气盛的时节,四个多月的刻苦训练,是我练就了一身的武功,成为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。

集合的号角已然吹响,我和兄弟们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,戴好铜盔,穿好布甲,系好铁剑,在沙场上排成五排,随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出发。马蹄声、铁器碰撞的声响夹杂着人的脚步声,直冲云霄。

八月盛夏,酷热难当,适逢大军穿越沙漠。黄沙像钢板被强烈的光照射,发出耀眼的光芒。天上和脚下都像是着了火。空中没有一丝风,天上没有一片云,只有伴随着牛皮靴逐渐翻腾起的黄沙组成的细浪。沙漠总是很平坦,没有一棵树,没有一株草,只有满眼黄沙。不少军士支撑不住,十万大军已死三四。匈奴大军趁机大举来袭。百夫长奋力冲杀,不幸被敌军乱箭射杀。眼见我军陷入重围,我跨上百夫长的马,提起宝剑,左冲右突,连劈带刺,斩杀敌将数人,全军斩首数百,安然回营。牙门将军以为我早已命丧沙场马革裹尸了,不料我竟然突出重围,赞我浑身是胆,将我提拔为偏将军,赠我数卷兵书。我已知其意,回营后仔细参详,大有所悟,攻城略池无往不胜,终于搏得了奋威将军的封号。

翌年三月,汉匈再度开战。战报频传,压缩着附近的空气。前线大军战败,上将军令我领军驰援。我走出大营,只见受伤的军士倒在地上,五官挤成一团,痛苦的呻吟着:他们有些挣扎着想爬起来,但终究力不从心,又慢慢的躺了下去;有的躺在地上,紧闭着双眼,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;有的疼痛难忍,用受了伤的手指猛抠地面。一幅幅惨景使我终生难忘。敌军见到援军已到,开门迎敌。士官一声令下,弓箭手弯弓搭箭,万箭齐发,流矢如飞蝗迎面扑来,我军阵脚大乱,溃不成军。我纵马横枪,銮铃骤响,直取敌将兀骨儿。兀骨儿亦举刀相迎,刀光枪势,撒开万点寒星;枪竖刀横,聚作一团杀气。战罢七十余合,枪尖直刺兀骨儿心窝。正当此时,一只飞矢不偏不倚,正中我的左臂,我暗道不好,无心恋战,拨马便走。兀骨儿追来,情急之下,我一把拔出了左臂上的箭,向兀骨儿掷去,刺中兀骨儿坐骑,兀骨儿跌下马来。兀骨儿爬了起来,囚首垢面的他拍一拍身上的尘土,逃也似地溜回了营地。

由于我败绩累累,陛下决定贬我为扬武将军。

汉匈第三次交锋是在二月。作为扬武将军的我受皇帝委派,攻打匈奴可汗的帅帐。这将又是一场恶战!我骑着马,边走边想。

这次的行动异常的顺利。敌军似乎是为了报仇,几乎倾巢出动,攻击我军驻地。进攻帅帐的时候,敌军几乎没有什么阻挡。

一阵大风吹过,夹杂着厚重的黄沙,掩面而来。

我闭上了眼睛,一阵剧痛从胸部和腹部传来,每一根神经都跳动着,闪烁着唯一的一个信息——痛!我睁开眼睛,猛然看见数支箭头穿胸而过,鲜血从矛尖滴下。一柄长枪从我的手中滑落下来,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。我把箭头拔了出来,鲜血迸射而出。我一翻身,落下马来,晕了过去。

部将杀到,将我救回。许久,我才醒了过来。我想到了家乡,想到了家乡的你。我多想再过那种平静的日子啊,可是我知道:再也不可能了!

我默默的躺在床上,回想起我的一生。军中的将士都说我骁勇善战,老天爷不长眼,让这么好的人就这样凄凉的死去。可我做了什么?我的家庭破灭了,可是我又破坏了多少匈奴的家庭,我杀了多少匈奴人?他们也是人啊!他们也是妻子的丈夫、父母的儿子、子女的父亲啊!

是谁导致我家破人亡?是谁导致了千千万万的匈奴人家破人亡?造成这一切的,都是战争!是战争摧残着无辜的人民!而我,只不过是汉武帝刘彻用来维护自己统治的工具!

想到这里,我不禁悲从中来,老泪纵横。

我仰起头,望见了营帐顶上那面飘扬的“汉”字大旗。红色的大纛旗,化作了斑驳的鲜血。我心中风起云涌,感慨万千之余,伤口崩裂开来,一股甜腥的液体涌入口中。

我从衣襟中,捧出了一朵花,那是我亲手为你缝制的一朵布花。白色的布花,浸透了我的热血,红得可爱。我用颤抖的双手将它递给了都尉,低声的叮咛道:“我希望你把这朵花……交给我的妻子……对她说……我,我……我为她……采到了二月的……第一朵花!”

匈奴人背井离乡的凄惨的画面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,我的体内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,仿佛我的身体越来越轻。我知道,我永远对不起他们,也永远无法在弥补了!

但愿来生不做将军!我闭上了双眼,安静的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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